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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十章:風雨驛站(上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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時已深秋,又連逢幾日驟雨,天氣愈發清冷了。

由北地通向西南的這條官道由於年久失修,被大雨澆灌了幾天後極為泥濘,路上到處是一個又一個的大小水坑。行人要是走在路上,半個身子都會被濺上泥漿,而馬車也同樣行走艱難。

“哎,真是麻煩了!”

兩個車夫披著蓑衣,彎腰查看著自家馬車陷入泥坑的前輪,哀嘆不已。這坑上水太深,從遠處壓根看不出來,結果他們一時不查就讓馬車陷落到坑裏去了。怎麽辦?

“餵,你們快點啊!”

傾斜的車身裏探出半個腦袋,依稀是個錦衣丫鬟的模樣。那丫鬟聲音尖利,直嚷嚷著:“還不快把車子擡起來!娘娘和世子都受驚了!”

兩個車夫連忙賠笑:“玉桃姐,這輪子陷得太深,車子又沈。我們倆擡不起來啊。要不,請娘娘和世子暫時到後面車上避一避,我們把兄弟們都叫過來擡車子?”

“你們作死啊!”叫玉桃的丫鬟柳眉倒豎,毫不留情地痛斥他們:“下這樣大的雨,你們還讓娘娘和世子出來淋雨?要是貴人害了病,你們兩條賤命賠得起嗎?我不管,你們自個想法子,快點!”

“……神氣什麽,我們是賤命,你也不過是個丫頭……”

兩個車夫受她斥罵後臉上都訕訕的,心中暗恨,抱怨的話卻只敢在心裏轉個圈,哪裏真敢說出口。

無奈之下,他們只好快些將趕著其他車子的同伴們都召集過來,十來個人費了好大的力氣,弄得個個都成了泥猴,才把這倆馬車從坑裏擡了出來。

“玉桃,讓他們快些趕路。天黑前,咱們要趕到驛站呢。王爺的車子都走得好遠了!”

與車外滂沱大雨的糟糕環境相比,溫暖的車廂裏顯然舒適多了。一名宮裝少婦懶洋洋地抱著個熟睡的男孩斜靠在椅背上,臉上寫滿倦色。

要是仔細看,還能辨認出她太過厚實的脂粉下隱約的淤痕,像是被人打過巴掌似的。但自然無人敢湊到她眼前去看了。

這宮裝少婦,便是誠王側妃、世子生母童氏。

他們一行離開京城已經有半個月了。天氣不好,道路難行,所以也沒能走出多遠。據說要走到誠王的封地,還得走一個多月,想到這裏童側妃就身心俱疲。

然而,她又能怎樣呢,還不是得硬撐著?

誠王的脾氣日益暴躁,在京城時,就常常拿家裏這些婦孺出氣。正妃章氏也好,嫡女燕陽郡主也好,她這昔日的寵妃也好……還有她的寶貝兒子,誰沒挨過誠王爺的拳腳?

童側妃下意識地摸了摸左臉頰的淤痕,苦笑兩聲,又抱著熟睡的兒子歪著去了。

日子,總要過下去的吧。

盡管路上有了點波折,他們一行還是趕在天黑前進入了這段路上唯一的驛站。走在他們前面的誠王與章妃等人早被驛丞迎接安頓好了,童側妃來得晚,只能委委屈屈地住了更簡陋的偏院。

這深山裏的小驛站,條件差是必然的。畢竟驛站原來的作用就不是接待貴客,能有住的地方和熱水、吃食就不錯了!

慶朝的驛站與另設的遞運所,其實都是專門從事貨物運輸的組織,主要的任務是做軍需物資、情報信息運輸之用。遞運所更多的是管河、海的運輸集散,陸路上靠的往往就是驛站。

當然,驛站也有接待往來官員與家眷的作用,但要求他們能提供全方位的豪華服務,那是癡人說夢。而且大多數驛站,都是太祖時就開始興建的,幾百年下來反覆翻修,陳舊腐敗得厲害。

幸好養尊處優的誠王一家之前已經住過了好些個驛站,所以漸漸對驛站的簡陋設施開始麻木,沒再怎麽找驛丞的麻煩——這個“沒怎麽找”,是相對於他們一開始的百般挑剔而言的,對這家驛站的驛丞與雜役來說,還是十分頭痛。

“唉,這王府人家就是講究,連丫頭下人都要燒熱水沐浴,真是累死人啊……”

廚房裏的幾個雜役一邊往燒水爐子裏丟柴火一邊低聲抱怨著。

他們才不會為驛站裏來了貴人而激動呢,再富貴關他們什麽事?只是讓他們服侍得更辛苦罷了。

“可不是嘛!”

剛剛才扛了一桶熱水過去的雜役抹著頭上的汗珠。“這天氣潮,柴火燒不旺,那些個貴人們卻還嫌我們燒水慢,辛辛苦苦擡水過去還要挨罵。真是好大脾氣!”

“是嘛?這兒還有兩桶要扛過去呢……說是要送到王爺屋裏的……”正在燒火的雜役遲疑著,另一個在角落裏劈柴的中年漢子默默走了過來。

“陳哥,我來送吧。”

“阿黃你去?也好。”燒火的陳哥顯然是這夥雜役裏的小頭頭,呵呵笑著拍了拍阿黃的肩膀說:“快去快回吧,晚上咱們再玩幾把。”手上做了個發牌的姿勢。

面相憨厚的阿黃連聲應著,自個拿挑子擔著兩桶熱水往貴人們所住的內院裏走。

雨嘩嘩的下,天地間的界限模糊成一片,寒氣一層層透過破舊的窗欞湧進內屋。

誠王疲憊地裹了裹身上的披風,用皺巴巴的巾子抹了兩把鼻涕,又厭惡地丟到一邊。

他的目光無意識地落在積滿灰塵的房梁上,旋又厭惡地移開了視線。淡淡的黴臭味,已不能對他起太大的刺激。也不知是旅途的勞頓讓他感到麻木,或是心底發出的絕望使得他對外界的感知降到了最低。

原本周圍還有幾個奴仆在忙碌著,鋪床疊被,整理行裝,但大家都很有默契的不去打擾王爺發呆。發呆好啊,總比發火打人要好一萬倍。

等誠王回過神來的時候,裏屋就剩下一個男仆提著桶在往浴盆裏倒熱水。

熱水嘩嘩沖進浴盆,在冷絲絲的空氣中氤氳起一團暖霧。屋裏變得更潮了,誠王的視線好像有些模糊。

男仆的臉也模模糊糊的,這人是他身邊的長隨麽?不,好像是驛站裏的雜役吧……

“王爺,水好了。”

那男仆放下桶,恭謹地稟報道。

“叫人進來伺候孤沐浴。”

誠王揮揮手,又掏出一條巾子擦著鼻涕。好冷,要多泡會兒熱水才是……

“嗯?怎麽還不去?”

他擡起頭,見那男仆還站在原地不動,不由得提高聲音斥罵起來。這些蠢奴才!

“誠王爺。”

那人的表情褪去了恭謹之色,佝僂的身型忽然變得筆挺,而他正一步步朝誠王走來。

“你……”

誠王先是楞楞的,突然察覺出有些不對,驚慌地張大了嘴巴正想叫喊。

“來……”人啊……後面兩個字還沒來得及喊出口,誠王的喉嚨已經被對方死死的卡住了。隨後,他發現那人不知戳了他什麽穴道,使得他全身都酸軟發麻,一直麻到了舌根。

這人要殺他!

誠王發黃的雙眼漲得鼓鼓的,血絲滿溢,驚恐得幾乎要昏過去……

“誠王爺,我不是來殺你的,請不要擔心。”

那人微微笑著,平庸的面孔上一雙細長的眼睛卻射出妖異的精光。

“恰恰相反,我是來救你的……只要你耐心聽我說完……”

他悠閑地後退兩步,在下人們收拾好的床榻邊上坐下,輕聲道:“哦,忘了介紹我自己,抱歉抱歉。”

“我叫魅,是聖教弟子……嗯,也就是你們說的天命教,魔教……呵呵……叫什麽都可以……”

天命教?魅?誠王更加驚悚了,並沒有因為對方說“不殺他”而放松下來。

他並不聰明,可基本的智商還是有的。這種時候,天命教的人找上門來,能有什麽好事?

“相信王爺對我們聖教也不陌生了,呵呵呵。我呢,目前忝居聖教長老之位,哈,其實我這點微末本事在聖教裏不算什麽,只是大家給面子……”

“坦白說吧,王爺,我們前些日子在京城裏是吃了大虧,折損了不少同伴。”說起大半年前除夕那晚發生的變故,“魅長老”的語氣依然是平和淡定的。

那天晚上,天命教勾結舒王企圖謀反。事敗後,舒王自戕,魁長老當場被擒,但還沒等被審出什麽來就自斷經脈而死。其餘被逮捕的天命教徒也都用口中暗藏的毒丸自殺了,竟是一點線索都沒給官府留下。

元啟帝暴怒,從宮中到城內大肆搜捕天命教徒,引起過一陣恐慌,也抓起了很多可疑或無辜的人。而且,軍隊在邊關上對天命教幾個露了痕跡的巢穴也進行了圍剿,殺傷了很多天命教徒,逼得他們逃出了邊境往草原深處藏匿。

這大半年來,雖然元啟帝一直在關註天命教的情況,可讓官府沮喪的是,至今也沒能抓住一個有價值的天命教幹部。

誠王想不到,自己會在這深山驛站裏,遇上天命教三長老之一的魅長老!

“王爺,您是聰明人。我也不繞彎子了,這回我特意在驛站裏等著您過來,就是想……和您談談合作的事……”

“您是想現在死了呢,還是想再回到京城,坐上那張龍椅?”

風雨拍打著門窗,浴盆中的熱水漸漸涼了。在這黯淡潮濕的驛站客房裏,魅長老的聲音像從遙遠的水面上傳過來,是那樣的不真實……

是窩窩囊囊的死,還是風風光光的活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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